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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安吏·杜甫》原文與賞析

杜甫

客行新安道,喧呼聞點兵。

借問新安吏:“縣小更無丁”?

“府貼昨夜下,次選中男行。”

“中男絕短小,何以守王城?”

肥男有母送,瘦男獨伶俜。

白水暮東流,青山猶哭聲!

“莫自使眼枯,收汝淚縱橫!

眼枯即見骨,天地終無情!

我軍取相州,日夕望其平。

豈意賊難料,歸軍星散營。

就糧近故壘,練卒依舊京。

掘壕不到水,牧馬役亦輕。

況乃王師順,撫養甚分明。

送行勿泣血,仆射如父兄。”

此首及以下《潼關吏》、《石壕吏》、《新婚別》、《垂老別》、《無家別》六首,歷來被稱為“三吏”、“三別”,是杜甫的代表作,是詩人在壹個特定的時間內經過精心組織、安排、構思而寫成的組詩。這組詩寫於唐肅宗乾元二年(759)春,唐官軍鄴城兵敗之時。當時杜甫正從洛陽返回華州任所(時任華州司功參軍),詩中所寫的人和事都是他行經潼關壹帶親歷目見的。在很短促的時間內能寫下如此多而又好的詩,在杜甫壹生中也僅此壹次。故他晚年流寓夔州時想起此事,還感慨良多地說: “昔為掾吏趨三輔,憶在潼關詩興多。”(《峽中覽物》)這六首詩都以唐官軍鄴城兵敗這壹重大事件為背景,再現了當時官府官吏役民無度、人民被強征從軍或服勞役的現實。唐史中對這壹情況沒有什麽記載,只宋代司馬光所寫的《資治通鑒》中記載了這樣十個字: “官軍所過剽掠,吏不能止。”把這壹記載與杜甫這組詩所寫情況相對照,我們便可看出:司馬光把這段時期“擾民”的罪行完全推到“官軍”身上,對“官吏”則有所美化,而對官軍剽掠的記載也太籠統,使人不明底裏。杜甫這六首詩卻完全是揭露、抨擊官府與官吏的。這組詩正好補充了史書之未載,可謂歷史實錄。“詩史”之稱謂,是當之無愧的。

這組詩分為兩個組成部分,每組三首,壹組寫吏,壹組寫民,吏和民是壹對矛盾,在詩中或同時出現,或此露彼隱。詩中的第三者是“客行新安道”的“客”,是“要我下馬行”的“我”,是“暮投石壕村”的詩人自己。六首詩的構思,體現了杜甫的藝術匠心,“三吏”主要是寫吏,用人物問答方法,或客(我)吏問答,或吏民問答; “三別”主要是寫民,用人物自我傾吐方法,或面對親人傾吐,或獨自傾吐。詩中的人物語言,都具有鮮明的個性。每首詩不管用什麽方法寫,都典型地體現了杜詩沈郁頓挫的風格,感情深沈郁積,敘述回環宛曲,能把當時的情景和人物的情貌心態逼真地展示出來。其義清而深,其詞真而切,感人至深,發人深思。

六首詩所反映的事件是典型事件,詩中的人物是現實生活中實實在在的人,各代表壹種類型,壹個方面。“三吏”中的吏,各有各的性格面貌,“三別”中的民,是不同身份、性別、年齡、經歷的民。但吏也好,民也好,都置身於安史之亂的大環境中,置身於唐官軍鄴城兵敗的具體環境中,置身於官逼民、官擾民的矛盾沖突中。六首詩合起來看,正好反映了鄴城兵敗後唐王朝官府官吏冷酷殘暴、役民無度的歷史全貌。

六首詩的主題體現著整體和部分的統壹關系,所寫雖分吏、民兩組,各有側重面,每首都有壹個具體的主題,但合而觀之,又有壹個中心的主題,即控訴揭露當時官府官吏不是使民以義,而是使民以暴。“三吏”是寫官府官吏如何虐民、擾民、勞民,民處於被害者的地位; “三別”是寫民如何被官府官吏所擾所害,官處於被控訴的地位。浦起龍《讀杜心解》於註《無家別》最後壹句“何以為蒸藜”時雲: “(此)可作六篇總結,反其言以相質,直可雲‘何以為民上’?”此解頗有見地。杜甫寫這組詩時,正處於唐王朝平叛戰爭時期,對平叛戰爭本身,杜甫不能有任何非議,但對如何“役民”,他是可以評論的,而且從其仁者之心出發,也是應該、必然要評論的。杜甫是信奉儒家仁學的,按儒家的“仁政”思想,應把民視為“邦本”,因而主張“使民以義”,“養民以惠”,能如此, *** 可為,民心可得,國亦可治;不能如此, *** 難為,民心必去,國不可治。浦起龍說的“何以為民上”,雖然是這六首詩的潛臺詞,但六首詩總的主題所展示的意向,又確確實實是如此的。從杜甫寫這組詩當時情況看,唐王朝上上下下之所行正與“仁政”相悖,這樣做,必將造成嚴重的後果,在百姓無以為生的情況下,平叛戰爭將無法進行,而國家的統壹、安定和中興也將成為泡影。杜甫正是抱著這樣對國事的關心,對平叛戰爭的關心,對人民痛苦和不幸遭遇的關心,來寫這組詩的。因之其責“為民上者”(包括君主、大臣,特別是官府官吏)不能“使民以義”而是使民以暴,役民以濫,視民如草芥,至於百姓無以為生之旨,是再明顯不過的了。有人說杜甫寫這組詩時心情是矛盾的,痛苦的,顧了國,顧不了民,顧了民,便顧不了國。其實不然,從這組詩所選取的物象本身(官府官吏與民的矛盾)和經過藝術加工構成的意象群體所昭示的意蘊看,杜甫的矛頭所指是準確的,意旨是清楚的,態度是明朗的。也有人說杜甫寫這組詩時並不存在上述矛盾,而是解決了的,即明確站在維護國家利益的立場,支持平叛戰爭,鼓勵人民上前線,並稱贊了人民為軍服役的愛國精神。其實這是割裂詩的整體形象,從中擇出幾句話加以無限闡發而得出的穿鑿附會的結論。試問:如果《石壕吏》中的老婦,只是因為被逼不得不說出壹句“急應河陽役”的話,便是什麽懷有義憤、挺身而出的愛國行為,那麽她的老伴“逾墻走”豈不就成了不願為國效力的“可恥的逃兵”?而她自己掩護他逃跑的行為豈不也就成了“不義”之行?

《新安吏》所寫的是在新安所遇的征兵吏,意在揭露吏之冷酷無情。新安,今河南縣名,在洛陽市西。詩分三解。“客行新安道”以下八句為第壹解,寫客(當即詩人自己)與征兵吏之問答。“喧呼”二字,壹見“點兵”時情景之紛亂,二見官吏之喊叫聲壓倒送別者的哭聲。客之問,有責備意。“更無丁”的另壹面,是說為什麽把中男征了來?吏之回答,全是借辭推委,即以府帖做擋箭牌,來為自己抓中男充數的行為作辯護。客再正面提出質責,壹則說把“絕短小”的中男征來入伍,簡直是胡鬧,二則用“何以守”指出這明明是無益於防賊之事。對此,吏無以為答,表明他理虧詞窮。壹大群中男就這樣被驅遣而去了。“肥男有母送”以下四句為第二解,寫客目睹送別場景。肥男有母送,但母子相別,亦是可悲之事;瘦男無母,亦無人送,豈不更可悲!又送者只有母而無父,正見非正常征兵,有父恐也不敢出面。白水東流,人已去遠,時又暮矣,而青山之下仍然壹片哭聲。這哭聲與開頭之“喧呼”相照應,這既是寫送者之悲極痛極,也是暗示吏已去,只有客依然在場,正與母親們同聲壹哭。“莫自使眼枯”以下十六句為第三解,寫客對哭送者的勸慰。事已至此,對於哭送的母親們,與其助痛,不如減痛。吏已不義,客不能無情,於是出面勸說:壹則說之以利害,哭既無用(“天地無情”),何必自討苦吃(“眼枯見骨”);二則說之以大局,國難當頭,形勢緊急,就請想開點吧;三則說之以尚有可放心者(營近、役輕、主將愛兵),送行者亦可以不必多慮矣。仆射,官名,這裏指抗擊安祿山叛軍的名將郭子儀,時駐守河陽保衛東都洛陽。

此詩如同壹場獨幕劇,在壹個特定的場景下,圍繞“點兵”壹事,以“客行新安道”所見為線索,展開了壹場官與民的矛盾沖突。在場上活動的有征兵吏、客、中男們、母親們這四個方面的人物,但主要是寫吏。這裏的吏,昨夜接到征兵的府帖,今晨便把壹大批“中男”(尚未成年的少年)抓去充數。當路過之客質問他們為何不按規定征丁男(年滿二十二歲)入伍時,他們又立即擡出府帖來做擋箭牌。征點丁男時,那麽多母親來哭送,可他們卻鐵石心腸,只管交差了事,丟下這些哭得淚人般的母親們全然不顧。從這段描述中,我們似乎看到這批“新安吏”壹副副冷酷無情的面孔。而客對他們的責問、對母親們苦口婆心的勸慰正好與之形成對比,構成反襯。

此詩寫客的語言很有分寸,針對不同的對象和出於不同的目的,他說話的語氣、用詞就大不壹樣。對吏,是責,“更無丁”、“絕短小”、“何以守”、“終無情”(壹語雙關),語氣絕對,見得理在己,虧在吏,冤在民。對民,目的在於勸,故曰“勿泣血”、“近故壘”、“依舊京”、“不到水”、“役亦輕”、“甚分明”、“如父兄”,見得客是用盡心機在勸,在減輕哭送者的痛苦。寫吏的語言雖只有兩句,但卻見其狡猾冷酷,我行我素。又此詩以聲音連絡首尾,先曰“喧呼”,再曰“青山猶哭聲”,結尾曰“勿泣血”,這樣寫,有助於渲染“怨苦”氣氛,“怨苦”寫足了,詩之責吏無情的主旨也就表達出來了。

唐興二百年,其間詩人不可勝數。所可舉者,陳子昂有《感遇詩》二十首,鮑防有《感興詩》十五首。又詩之豪者,世稱李、杜。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逮矣,索其風雅比興,十無壹焉。杜詩最多,可傳者千余首,至於貫串古今,覙縷格律,盡工盡善,又過於李。然撮其《新安吏》、《石壕吏》、《潼關吏》、《塞蘆子》、《留花門》之章,“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之句,亦不過三四十首。杜尚為此,況不逮杜者乎! ( [唐]白居易《與元九書》)

《新安吏》、《潼關吏》、《石濠吏》、《新婚別》、《垂誌別》、《無家別》諸篇,其述男女怨曠室家離別,父子夫婦不相保之意,與《東山》、《采薇》、《出車》、《杕杜》數詩,相為表裏。唐自中葉以徭役調發為常,至於亡國。肅、代而後,非復貞觀、開元之唐矣。新、舊唐史不載者,略見杜詩。([宋]劉克莊《後村詩話》卷壹)

凡公此等詩,不當是刺。蓋兵者兇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故可已而不已者,則刺之。不得已而用者,則慰之哀之。若《兵車行》、前後《出塞》之類,皆刺也;此可已而不已者也。若夫《新安吏》之類,則慰也。《石壕吏》之類,則哀也。此不得已而用之者也。然天子之道,守在四夷,則所以慰哀之者,是亦刺也。

(張綖《杜工部詩通》)

諸詠身所見聞事,運以古樂府神理,驚心動魄,疑鬼疑神,千古而下,何人更能措手。(沈德潛《唐詩別裁》)

《新安吏》,借提鄴城軍潰也。統言點兵之事,是首章體。如《石壕》、《新婚》、《垂老》、《無家》等篇,則各舉壹事為言矣。(浦起龍《讀杜心解》卷壹)

邵子湘曰: “新安至無家六首,皆子美時事樂府也。曲折淒愴,直堪泣鬼神。”吳汝綸曰: “以下六章寫亂離兵役之苦,多椎心刻骨之詞,使人不忍卒讀。”

(高步瀛《唐宋詩舉要》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