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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間的太陽

雨是斜斜地下下來的,不是壹片片、壹滴滴,沈得天覺得像些冷冷的刀,壹點壹點割臉上的肉。這地方就是這樣,上午還晴空萬裏,是初夏的那種晴和天氣,可轉眼間就黑灰了,天地像被人抹了爛泥,然後是冰雪雹子,天地就成了個大冰坨子了,冷得人起顫顫。

那時候得天軟在草棵子裏,睜眼看去,天地壹片的黏糊。他抽出手揉了揉眼,努力想看得更清楚些,可眼前千真萬確就是那樣,壹片的黏糊。本來草地就那麽個境況,何況得天他們饑了幾天,身體軟綿得像些爛草,冷風吹吹就歪了倒了。

他想,不行,我得站起來。得天就那樣,很迅速地站了起來。眼前萬朵金花在飛。他穩了穩,沒讓身子再歪再倒,然後朝霍壹耘那點了點頭,壹耘他們只是團糊影。他想他們不會也跟他壹樣倒下吧?不能呀,千萬不能,這地方倒下後爬起來的可能性很小。

“哦!”他聽得壹耘很響地哦了壹聲。顯然,他驟然站起讓他們吃驚不小。

“妳哦什麽?”沈得天淡淡地說。

他知道他們吃驚是為什麽,他們以為他那個了。在這裏倒下去就等於玩兒完,沒人能站起來。

“我以為妳那個了。”霍壹耘淡淡地說。

得天擠出個笑來,“那麽容易。嘿,我只不過絆了壹下。”

幾個伢還真往得天倒地的地方看了壹眼,他們搖了搖頭。

得天說:“反正是!”

“我騙妳?我還騙妳?”他說。

六天前他們幾個伢被分到了收容隊,那時候紅軍還沒過草地,他們還不知道草地不草地的事,那時候他們在毛兒蓋,首長找到他們幾個。“哎哎,妳們跟歐喜洋團長去。”幾個伢就跳起來了“噢噢”了亮聲亮氣地叫。他們知道,跟歐團長去有重要任務。歐喜洋什麽人,紅軍裏大名鼎鼎,就幾天前臘子口那壹仗,歐喜洋沖在最前面,大刀揮去,幾個人頭就沿著坡球似的滾,翻滾出幾條鮮紅,後來那鮮紅就掛在了歐喜洋的胸前,是壹朵耀眼的大紅花呀。英武哇,威風呀。跟這種人在壹起連自己也風光,再說肯定會有重要任務呀,不然怎麽讓歐喜洋出馬?

他們見到歐喜洋時那男人臉上並沒太多昂揚,甚至有些灰灰的顏色。

歐喜洋嗓子有些沙啞,那時他站在毛兒蓋不遠的壹座草坡上,從那能隱約看見那條路上厚重的雜亂的印跡,那是隊伍過身時踩出的,那條印跡牽去老遠,壹直扯到那灰蒙蒙的地方,據說那裏就是神秘的草地。草坡下,壹匹馬在那吃草,搖著亂草似的尾巴。

歐喜洋就站在那高處,風送過來的聲音有些失真。

“草地上沒有敵人,連鳥都難找到壹只。”歐喜洋的第壹句話叫幾個伢楞住了。

沒敵人那叫什麽?

“我們隊伍任務艱巨。”

伢們想不出還有什麽艱巨的,沒敵人艱巨個什麽?他們泄了氣。

“把槍放地上。”他們聽得歐喜洋這麽說。

幾個伢就楞住了,他們互相看了幾眼,按歐喜洋說的做了,怎麽辦呢?現在歐喜洋是他們的頭,壹切聽他的。只霍壹耘不肯,他把那槍攥得緊緊。那桿槍登才得來不容易,那是他爺拿命換來的漢陽造,霍壹耘跟了大伯山裏打獵用的就是它,入隊伍也用的是它,跟了他五年了壹直沒離身,像他的身家性命壹樣。霍壹耘不肯交出槍,抱著那槍支著下巴,眼裏白多於黑朝天翻著。歐喜洋過來朝霍壹耘凝視了片刻,咧嘴笑了壹下。“好吧。”他說。有人把那些槍收攏來,紮了,放在那馬背上。馬背上還有兩大包青稞。馬是軍團長的,得天認得那馬。有壹回馬倌生了病得天派去給軍團長養了半個月馬。

“我們的任務艱巨但很有意義。”歐喜洋的聲音高亢有力。

“也許我們能有壹個團哩,這難說。”他說。

“草地上容易迷路。”他說。

後來他們就開始了行軍,收容隊裏除歐喜洋五個壯漢,還有醫護隊的人——兩個醫官、八個女看護,再就是得天他們了。他們往茫茫草地走。走走就知道事情不是那麽回事,陽光還燦爛著,突然就叫壹只什麽手撕了,把黑灰的東西漫天撒來。草地裏被風攪著雪雨,攪出黑天昏地的壹片。

他們沒想到事情會是那樣,紅軍總部都沒想到。

收容隊本來是為掉隊的士兵準備的,但得天他們走了兩天還沒見著壹個人,準確地說是沒見著個活人。人見了很多,但都死了。

得天記得見到第壹個死去的紅軍時的情形,那是上午,那時候的草地像初妝的少女美麗動人,在壹抹耀眼燦爛中,壹團灰黑不協調地闖入得天眼睛。他以為是石頭,草地哪來的石頭?過去,才看出是個死人,人早僵硬,蜷縮在那像壹塊石頭。他用手撥了撥那屍體,身上起了個顫顫。“啊呀!”他驚出了聲。他認出那人,那是樓門村的陳有信,樓門村離得天他們村不遠,他熟悉這個叫陳有信的男人,是隊伍上壹個好佬。在江西蘇區時就名聲在外,他們叫他不死佬,傳說得有鼻子有眼的把他說成神了。他不是神,打了那麽多場仗可確實沒叫刀槍近身過。得天想,怎麽就在這丟了命了?是凍的餓的,反正痛苦之極,反正不甘心的樣樣。

得天蹲到屍體旁,他驚詫那雙眼,眼沒閉著,眼斜斜大睜著地看天,已經灰了的眼裏仍能看出那麽多的遺憾。

得天說:“千山萬水槍林彈雨都過來了,怎麽在這倒下了?”

“啊啊”他說,眼裏湧上些東西。那只手伸向那雙眼睛,他輕輕地揉,兩片僵了的肉老半天才合上。

回來的時候看見歐喜洋他們坐在那,那時天已經變了,草地天說變就變,風呀雨呀還有冰雹。帳篷已經沒了。歐喜洋帶著席登才幾個,懶散地坐在草棵上,下巴不住地蠕動。他想這個男人在嚼青稞。

“我看見陳有信了。”他說。

他以為他們會詫異,沒有,他們甚至頭都沒擡。

“噢!”歐喜洋說,“妳吃點東西。得天。”

沒火,他們煮不了吃食,生青稞難嚼。草地屬高原,空氣濕乎乎,時風時雨。再說也沒有燃料,有那麽雞零狗碎的小樹已經被前行的大部隊掃蕩壹空。

“我咽不進。”得天說著,他不知道兩天後他會嚼更難嚼的東西。

歐喜洋:“那不行,這是命令!”

席登才把得天扯到壹邊,“他嘴裏什麽也沒有。”

席登才將那只布袋抖了抖,得天看了壹眼,那袋裏像裝著塊硬邦邦的石頭,那些青稞,被雨水淋了,成了壹些硬團團。得天又看了看歐喜洋,臉蔫著,沒有壹點英雄的樣樣。

席登才說,“找到兩個活的。”

得天想,那臉色該好些才是的呀?

“沒了,快沒了。”

“什麽?”

“吃食呀。”

得天明白,馬上的那兩袋青稞隨了那匹馬陷到稀泥裏了。草地上到處是那種美麗陷阱,看去好好的,看去草綠花紅。可踩著了人就往下陷,不能動,壹動就更深,就很快沒了頭頸。那匹馬想吃青青綠草,才進草地就陷沒入稀泥了。連同吳子敬,吳子敬想去拉馬,槍在馬背上呀,士兵不能沒槍。他肯定是那麽想的。可連他自己也沒了。啊啊,槍!吳子敬那麽喊著,躍身拉馬,身子立刻陷入泥裏大半截。歐喜洋攔住沒讓人過去。“那是張吃人大口,誰過去誰沒命!”他說。

得天他們斷了糧米。

歐喜洋到底還是走近得天身邊。“伢,”他說,“妳真該吃點。”

“我吃不下,石頭壹樣吃不下。”

“得吃幾口,走壹點是壹點……”

得天聽出歐喜洋語氣裏充滿沮喪。他還是搖了搖頭。

他們壹直給死人抹眼皮,他們埋不了啦,草地上看到的死人起越來越多,草地像個停屍場。

歐喜洋下命令了,只要活的,不管死的。

歐喜洋說得省力氣,埋壹個人不容易,壹消耗就更沒力氣走路了。

大家好像沒大意見,因為歐喜洋說得有道理,他們實在幹不動了。只有得天跳了出來,“不能讓他們那麽!”歐喜洋說:“怎麽?”

那邊有壹具屍體,得天跑了過去。他們看見他蹲下來,他們看見他將手伸過去,把那雙不曾合起的眼合上。席登才幾個就瞅歐喜洋的臉,歐喜洋朝天空點了點頭。哦,當然,得讓他們合上眼睛。他那麽想。

那時起,他們就做著那工作。是的,不能讓他們那樣啊,死不瞑目。給死去的紅軍戰士合眼睛,讓那些眼睛合上,有些艱難得費些力氣。屍體死去數天了,那眼皮撐開僵硬得像塊鐵。沈得天他們就那麽慢慢地揉,將手裏那點熱氣融了那塊鐵。壹邊揉壹邊嘴裏叨叨,“走就是好走就是,那邊天氣要比這地方好還有吃食,睡好吃好。”還說,“放心放心,妳的事有我們哩!”慢慢那眼皮才合上了。得天想,我們是不是能走出去天曉得。可這話得說。

登才在給壹個士兵合眼皮,突然他擡起頭。

“那誰給我們合眼?”登才看著得天,眼裏怪怪的,得天也怪怪的。

“噢?!”得天說。

“妳看妳噢,我說誰來給我們合眼?”

這似乎真就是個問題,不僅是個問題,還是聲響雷,在得天跟前炸了壹下,他眼裏怪怪的,呆了木了站在那兒好長時間。

後來他喊了壹聲。“不會,不可能!”得天朝天空喊,天空正移來團厚重烏雲。那聲喊把眾人嚇了壹跳,他們看了他壹會兒,沒看出異樣。

登才咧嘴笑了壹下。

“得天哥,妳壹定要死在我後面。”

得天說:“我不會死,妳也不會。”

登才搖著頭,“我知道,我們走不出去的。”

得天就喊出了那四個字。

連鷹鷲都似乎知道他們走不出這片死亡之地,幾只鷹鷲開始在他們頭頂盤旋。

“它們精得很。”老兵軒尕子說。

“什麽?”

“嗅得出死亡的味來,它們專吃剛死了的人的肉。”

歐喜洋咳了壹聲,他不想讓軒尕子說這些。本來就周邊盡是死亡氣息,還弄那些來讓人那個?可軒尕子偏說。說得津津有味。

霍壹耘說,“尕子伯,它在妳頭頂飛哩。”

“鬼打了它眼睛,它瞄到我了。我軒尕子死不了,我是貓命。”

“什麽貓命?”

“貓有九條命。”

“是嗎?”

“還不曉得誰吃誰呢?這鬼東西。”

軒尕子那話讓霍壹耘想起了什麽。他覺得這會是個救急的辦法,他想我怎麽早沒想到這事?那會沒誰留意霍壹耘做什麽。大家都忙哩,他們在弄著花。他們把大捧的鮮花擺放在那些死去的士兵身上,弄成了壹種花墳。遠遠看去,那些花的墳別致而壯觀。霍壹耘也割了壹捧鮮花,他手壹松,那些花攤落腳邊。隨即小心地把槍舉了起來,他扣了扣那根食指,壹聲響在平坦濕潤的地方傳出老遠。那群鷹鷲戰栗了壹下,像些撒向天邊的豆豉,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有壹只直直墜落下來。

霍壹耘拎起那只鷹鷲,那壹槍打在鷹鷲的左眼上。

“好槍法。”軒尕子說。

霍壹耘嘿嘿筆著,他以為歐喜洋也會那麽說。

歐喜洋黑著臉。“沒有命令妳開槍?!”

霍壹耘說:“這沒敵人,鬼都沒壹個。”

“那也不行!”

歐喜洋給了霍壹耘壹個處分。

“關壹天禁閉!”他說。

“等出了草地執行!”他說。

登才想,這算什麽處分,天曉得出得了草地不。

異樣是那個晚上出現的。

眼看要沒了糧米,其實早沒了糧米,只是幾塊鷹鷲肉和些許青稞,得留給那幾個傷兵和女人。

他們想著辦法。那時候他們軟在那,雖然餓得昏天黑地的可也得想辦法。

霍壹耘輕輕嘆著氣,他老那樣。那桿槍就在他的腿邊,他沒力氣背了,就拖著,他壹直拖著那桿槍走,槍托磨掉老大壹塊。

“要在山裏就是壹棵草不長也能弄到吃的。”他說。

登才說:“妳說夢話呀?”

歐喜洋說:“別說話省些力氣。”

“省有什麽用,明天沒壹點東西了。省也走不出這鬼地方了。”霍壹耘說。

“那年我爺叫老虎套給套住移不得身。”他說。

大家不聲響了,只聽得霍壹耘的聲音在空曠的夜裏傳出老遠。

“比團箕大壹點的地方。”他說。

“他困了十天,那點地方的草根樹皮都叫我爺嚼食了,水不缺,那日子正黴雨天,可沒吃食了,跟我們現在樣沒吃食了……”霍壹耘說。

登才坐起了,他朝霍壹耘眨巴著眼,“可妳爺沒死呀。”

“我爺是沒死,誰說他死了?”

“那他吃什麽?總不會吃土吧?”

“後來他什麽吃的都沒了,他想他死定了,可他沒死成,他看見鳥屎了。”

“鳥屎?!”

“嗯,就是鳥屎。夜裏鳥棲在林子裏,鳥屙屎,有些就掉在我爺頭上,我爺摸壹把……他摸到活路了。”

“啊啊……”登才哦著,他眼瞪得老大,“鳥屎呀,鳥屎能摸出什麽活路?”

“就是,鳥吃了草籽谷粒什麽的。有些沒消化了,屎裏有。爺就壹泡壹泡鳥屎找,找來就往嘴裏塞。”

“呀那是鳥屎呀。”

“人要活命管那些,現在有那谷粒粒妳不吃?”

登才說:“也許會。”

就在那壹刻得天想起什麽來了,天壹亮他就往那些地方跑。他看那壹攤攤的東西,從中找出些青稞來。士兵們吞咽那些青稞,也和鳥壹樣,很多的沒消化。大雨壹沖,清清楚楚地在那兒。登才似乎也想到這個,他們不約而同到那地方。他們趴在那拈著,屁股翹起老高。壹會兒就有了壹捧,然後是三捧五捧。

傷員們不吃,誰吃那東西,想起來就惡心。得天本來不想說青稞的來由,登才嘴快,這伢嘴快。他說,哈,有吃食嘍。歐喜洋驚得什麽似的,他怎麽也想不到細伢們從哪弄來的青稞。他眼睛放亮了,歐喜洋的眼壹放亮登才就得意忘形把不住嘴了。

大家都聽到了。

得天說:“妳聽登才那張嘴,他鬼打了腦殼。”

他說青稞是從壹處地方發現的。“肯定是米袋破了。”他說,他那麽嘿嘿笑著。大家都看著他,看得他心虛。鬼喲,他想。這話連自己都不信。正是缺糧的關頭前頭部隊會那麽馬虎?再說就是破了掉地上了也會壹粒粒拈了起來,粒米如金哪。

得天不再說什麽了。抓壹小把往嘴裏塞,壹下壹下嚼著,他覺得壹陣惡心翻騰著從肚腹往腦殼裏湧,他強忍住那股噴湧,裝出沒事壹樣,咀嚼出壹種誘人的響聲來。他聽到周邊壹片的咀嚼聲。歐喜洋、席登木、霍壹耘他們都在嚼著,他們不看他。嚼著,他聽出咀嚼聲裏的壹種艱難,可他們咀嚼著。

兩個傷員不肯嚼,還有那幾個女人。

“走不出去的,我們……”那個傷兵說。

“死了吧?死了吧……”另壹個說。

女人沒說話,他們閉著眼,他們已經虛弱得說不出話來。那時候對於他們來說,不是饑餓而是絕望。

得天就是那天夜裏夾起胳膊的。他變得怪怪的,左手那只胳膊夾著。

夥伴以為他胳膊怎麽了,沒在意。

他們去草棵子裏覓青稞粒兒,壹整天得天都夾著那左胳膊,樣子怪怪的。草地上灰黑茫茫的凈是草,腳下不幹不凈,踩上去軟不邋遢,不舒服不說,重要的是費力氣,那麽夾著,看著都費力。

“妳夾著胳膊?”

“夾著就夾著。”

“樣子怪怪的。”

“啊哈。”

得天壹臉詭秘。

“我看著都費力。”

“那妳別看就是。”

“我是怕妳費力氣。”

“我不費力氣。”

“什麽事那麽夾著,傷著了?”

“沒傷著。”

“沒傷著妳那麽夾著?”

“妳別問就是,到時知道。”

“怪怪的。”

“怪怪就怪怪……”

登才就留意這事了,開始他不太留意,就是,怪怪就怪怪,關我什麽事?可得天那神情他就不得不留意了。壹臉詭秘不說,還透著壹種期待。啊啊。登才閉了眼琢磨,他琢磨了壹個晚上,就琢磨出壹點什麽了。他想,那定是個好東西。他們清埋士兵的屍體,難說就能從士兵身上找到點什麽。幾塊銀洋,還說不定有金子。登才壹拍大腿坐了起來,那時天剛剛亮,壹塗紅抹在灰褐色草地的盡頭。登才料定是金子。陳大通嘴裏就有顆金牙,他過去是大梅山裏的壹個山匪,後來到了隊伍上,他嘴裏就鑲有壹顆金牙的。隊伍上說不定就有些陳大通那樣的人。

登才想,我知道了。得天得了顆金牙。他想。再看見得天時他也那麽笑。

“笑什麽笑?我笑不出,妳看妳這人,這時候還笑得出?”得天說。

“昨天軒尕子死了。”霍壹耘從那邊走了過來,他帶來這消息。

死人已經不算什麽了,他們見了太多的死人,所以霍壹耘的話沒太引人註意。但得天卻長嘆了壹口氣,他在想,軒尕子不該死的,要能再熬壹天兩天他就不會死的。軒尕子死了登才妳個鬼伢竟然還笑?

霍壹耘說:“他合著眼,我想給他抹眼皮,可他眼睛合著。”

“噢!”

“我給他弄了好些花,比別的人多些。”霍壹耘說。

得天還想著登才那壹笑。“妳怪怪的。”

“說我,妳不也怪怪的?”

登才把得天扯到壹邊,“我知道,反正金牙死人也帶不走。”

得天眨眉眨眼地看了登才好壹會兒。

“什麽金牙?!”

“妳別跟我裝。”

“什麽裝,有什麽裝的?”

“那妳胳膊那麽夾著,我看見妳睡覺也夾著?”

得天想不起這跟金牙有什麽關系。他皺著眉那麽想,想著想著就想起來了。他拍了登才後腦壹下,“哎哎,妳餓昏頭了?妳想哪去了?”

“總歸是寶物。”

“哈哈!”

“妳看妳那麽笑,我知道是好東西。”

“那是!”

“我知道……”登才那麽說著,他沒把這當回事,他覺得得天有些可笑。就是座金山給妳得天又能怎樣?沒人能走出這塊地方,看樣子沒人走得出去,金山銀山也枉然。妳得天那麽的讓人笑話了。“什麽好東西讓我看看,讓大家看看?”

他沒想到得天很坦然,他以為得天會那個。壹耘說:“好好,我也要看看。”得天說:“都過來看看。”他們的聲音讓大家覺得蹊蹺,扭頭往這邊看。歐喜洋不解地皺著眉,那時他虛弱愁悶到了極點。他身邊留有那幾塊鷹鷲肉,還有壹些洗凈的青稞。那是留給傷員和婦女的。但他們不吃。不吃就意味著死亡,他想他們堅持不到明天的。可他和那些伢們能堅持幾天?關鍵是最後能不能走出這片草地。歐喜洋心裏沒底,沒底他就覺得眼前黑糊糊看不到光亮。軒尕子死了這讓他更是萬念俱灰。他想,也許他們真的永遠也走不出去了。那他最後的努力就是想法死在大家後面,我得給妳們合上眼睛,我得給妳們築花墳,我得把這些事弄妥了。歐喜洋那麽想著,就聽到登才、得天他們的說話聲。他想,伢就是伢。“什麽時候了還鳥雀壹樣嚷嚷了。”他臉上打著許多的結,他勉強地睜開眼,就把那些結暫時支走了。然後,他看見得天站了起來,很張揚地搖了搖腦殼。他看見得天伸出左手,往左胳膊裏掏著什麽。看見得天像掏出個東西來。登才他們湊了過去。

歐喜洋揉著眼,其實那時候草地上癱坐的人都揉著眼。

起先看見的不是得天指尖的那東西,是得天的那張臉。得天的臉漾起壹種什麽,得天的雙眼聚著異樣的光亮凝視自己的指尖。人們看不清得天指尖的東西,但看得清得天的臉。那張臉像那輪才升騰起的日頭,透出種鮮亮。

後來,大家就驚呆了。他們聚攏過來,然後就看清得天指尖的那東西了,然後他們眼睛大大的。

“啊啊……”他們有的已經說不出話但都啊出了聲。

“啊啊……”他們那麽啊著。

是壹棵細芽。他們想不透那竟然是壹棵青稞苗。這地方常年零度以下,除了那些飽含毒汁的不知名野花野草邪乎地無所顧忌地生長著,還能有別的種子發芽?可那千真萬確是棵青稞苗,很茁壯的壹根青稞苗。他們就那麽看著,沒有人說話。四下裏靜靜的,目光像壹些繩,纏繞了那根纖細的嫩苗。他們終於知道得天夾胳膊的用意。他用心良苦呀。看著看著有人就從得天那接過那小小的青稞苗,壹種力量從指尖流淌到全身。那棵青稞苗在眾人間傳遞,他們都那麽指尖捏著,專註地看,沒人說話,草地上很安靜。

靜謐裏響起聲音,他們看去,聲音來自那兩個傷兵和女人。

他們看見他們在咀嚼,那是他們咀嚼的聲音。歐喜洋努力想看清楚壹點什麽,可他看不清,他看去是壹片的糊影。

後來他就站了起來,胳膊朝那輪艷紅的日頭揮了壹下。他喉結翻動著,他想說什麽可沒說出聲,但人們似乎聽到歐喜洋說的是什麽,他們甚至聽出他的聲音很清晰。他說,走吧我們出發。他們聽到的就是這聲音。其實他們的隊長什麽也沒有說。可他們千真萬確聽到了那聲音,聲音異常響亮堅決。

兩天後,這群孱弱不堪的人終於走出了草地到達壹個叫班佑的地方,他們攙扶著站在那個土坎下,朝那幾個目瞪口呆的紅軍哨兵笑著。他們衣衫襤褸,灰頭土臉,笑容有些呆傻。

雙方都呆立在風裏,像些木頭。

沒人註意霍壹耘那桿槍,那槍緩緩地舉起,指向天空。霍壹耘輕輕扣動那根手指。

“砰!”驚天動地的壹聲響,把人們扯回到現實裏。

歐喜洋拍了拍霍壹耘的後腦。

霍壹耘朝隊長笑著,“我知道,又是三天的禁閉,加上次的壹***六天。”

“那好,六天就六天。”霍壹耘說。

“我想睡覺,好好地睡壹回,六天,正好。”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