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先
時為嘉禾小倅,以病眠,不赴府會。水調數聲持酒聽,午醉醒來愁未醒。送春春去幾時回?臨晚鏡,傷流景,往事後期空記省。沙上並禽池上暝,雲破月來花弄影。重重簾幕密遮燈,風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滿徑。
張先為嘉禾(今浙江嘉興)判官,時在宋仁宗慶歷元年(1041),年五十二歲。《天仙子》詞即作於此年。
此詞黃升《唐宋諸賢絕妙詞選》卷五題作“春恨”,刻意傷春兼寓傷別,真切地表達出他悵惘失意時的感情。這對我們多側面地了解封建時代文人的境遇和心理,有壹定的認識作用。
詞的上片自午及晚,突出壹個“愁”字。“水調數聲持酒聽,午醉醒來愁未醒。”把酒聽歌,原為樂事,但詩人內心愁情郁郁,難以排遣。“水調歌”相傳是隋煬帝開汴河時所制,後舟人遠客傳唱,多為悲離之音,更使詩人聞之傷懷。他悵飲壹醉,本想借酒澆愁,在昏睡中求得暫時的解脫,不料午醉雖醒,愁思依舊,倒反平添了醒來時的悵惘和苦澀,越覺得情味難堪,境況悲涼了。從聽歌而觸愁,到午醉欲消愁,到最後醒後更添愁,曲折地寫出了詩人愁腸百轉難以自拔的心情。“送春春去幾時回?”這裏的“春”含意是十分豐富的,自然的春天終有歸去的壹天,但人生易老,青春不再,自然使人想到人生的短促,富貴的無常,世事的變遷,人情的冷落。青春年華和往日的歡情,都隨“春去”而不復返,空留下詩人的哀吟,這就是詩人愁絲萬縷的緣由。
“臨晚鏡,傷流景,往事後期空記省。”這幾句緊接“春去”而來,詩人由流光易逝,想到人事難憑,把“愁”再推進了壹層。鏡中的容貌雕盡了朱顏,留下人生苦辛的痕跡;歲月匆匆,當年熾熱的戀情,雖已漸漸平靜下來,但偶壹觸及,又在心中復燃,變得更加深沈。“往事”如夢,“後期”又渺茫難知,即使再有相見之日,只怕也已經物是人非萬事休了。壹個“空”字,極寫愁之深遠,恨之難消。明知無益,“記省”卻不由自主地更加深切。“記省”壹番以後,最終也只能是徒然,心中沒有著落,只留下壹片空虛。在上片中,詩人酒入愁腸,觸景生情,把傷春和恨別,把如花美眷和似水流年巧妙地結合在壹起,虛實相生,兩相映帶,妙在可言不可言之間。
下片專寫晚景。“愁”是全詞情調的總括,但在下片中,把詩人的愁思愁情都寓於客觀具體的壹景壹境之中,物我相融,只覺得處處有景也處處有情。
“沙上並禽池上暝,雲破月來花弄影。”鴛鴦結伴,雙宿雙飛,從愁人眼中看來,更覺寂然獨處的淒清。“雲破月來花弄影”,在朦朧夜色中忽然現出最富情味的“月”、“花”、“影”,這是壹幅絕妙的圖畫,使詩人感到壹絲欣慰。然而玉人不知何處,空留下詩人流連低回。“雲破”壹句,是張先平生最得意的佳構,他外號“張三影”,這壹句堪稱三影之首,描摹景物確有獨到之功。古人詩有“風動花枝月中影”之句,意象相近,但情味遠遜,關鍵在於“著壹‘弄’字而境界全出”(王國維語)。有這壹“弄”,不但使整個畫面上的景物都活了起來,有著動畫般的效果,而且又賦予壹切景物以人的感情。“雲破”似乎有意,“月來”也脈脈含情,花枝舞動,顧影自憐。雲、月、花,各有各的動態,呼之欲出,壹句壹個畫面,壹句壹個境界,壹境推出壹境,又聯結成不可分割的整體,極大地豐富了讀者的想象,創造了夜色中最美的意境,寄托著詩人風露立中宵,含愁懷遠人的真摯的感情。
“重重簾幕密遮燈,風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滿徑。”這幾句又是另壹番境界。寫進屋以後,百感交集,面對孤燈長夜,耳聞風催花落,益發愁思渺遠,難以釋懷。在密幕之中,清冷的寒夜使詩人更感孤獨和寂寞,豈料窗外又傳來陣陣風聲。“明日落紅應滿徑”,是詞人的推測之辭,和前句“雲破月來花弄影”對照,使讀者不禁感嘆如此美好的事物轉眼成空,落花飄零,復歸塵土。這又壹幅殘紅滿徑的畫面,描繪出春歸人去的冷落淒涼。全詞壹個“愁”字寫下來,至此似結非結,點明了春去之可傷,離情之難遣的主旨。詞的結尾似於無意中又開拓壹層新境,勾起讀者無窮的遐想。在這首詞中,作者不明寫愁情,而滿腔愁思溢於言表,極盡含蓄蘊藉之致,深細地表達了自身微妙復雜的心緒。
尚書郎張先善著詞,有雲“雲破月來花弄影”,“簾幕卷花影”,“墜風絮無影”,世稱頌之,號“張三影”。(陳師道《後山詩話》)
有客謂子野曰: “人皆謂公‘張三中’,即心中事、眼中淚、意中人也。”公曰: “何不目之為張三影?”客不曉,公曰: “雲破月來花弄影;嬌柔懶起,簾壓卷花影;柳徑無人,墜風絮無影。此予平生所得意也。” (《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三十七引《古今詩話》)
六月五日早抵秀州,以赴郡集於倅廨中,坐花月亭,有小碑,乃張先子野“雲破月來花弄影”樂章,雲得句於此亭也。(陸遊《入蜀記》卷壹)
張子野長短句“雲破月來花弄影”,往往以為古今絕唱。然予讀古樂府《唐氏謠·暗別離》雲: “朱弦暗斷不見人,風動花枝月中影。”意子野本此。(吳開《優古堂詩話》)
聽“水調”而愁,自傷卑賤也。“送春”四句,傷流光易去,後期茫茫也。“沙上”二句,言所居岑寂,以沙禽與花自喻也。“重重”三句,言多障蔽也。結句仍繳送春本題,恐其時之晚也。(黃蘇《蓼園詞選》)
壹身花月張三影,千古評來此射雕。儷白把青詞愈妙,好教風調繼南朝。(張峙亭《論詞絕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