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振寧講，如果壹個大學的系在國際上排名前二十就是壹流，這話不假。但即使有若幹這樣的系，沒有良好的人文教育，大學還不可能是壹流。
那麽，什麽是人文教育？簡單地說，人文教育就是做人的教育。教育和訓練有所不同：訓練是傳授某種技藝，教育則是要給人提供某種精神品質。大學就是要為年輕人建立壹種精神的故鄉，使他們在萬變不息的世界上闖蕩時，有壹種內在的資源。馬友友說，12歲到22歲這段時間，是壹個人建立自己的“精神賬戶”的時間，以後壹輩子都要回到這個賬戶上“提款”。
學到的知識是可以忘掉的。但培養的品性卻不可能被忘掉。這是做人的基礎，也是教育的目標。遺憾的是，我們目前的大學改革，常常忘掉這個根本。
舉個例子。在目前大學改革的討論中，有壹派學者提出：像北大的中國文學、中國史等等，水平本是世界壹流，如今的改革，使這些系受到沖擊，結果是我們本來就不多的世界壹流的系也會因改革而減少。缺乏本土文化的教育，學生將喪失自己的文化自信。
這裏關鍵的問題是，即使這些領域確實有世界第壹的水平，難道他們就能夠等同於人文教育嗎？
把中國文化等同於人文精神，使許多研究中國文化的學者回避了他們自身面臨的壹個危機：中國文化和我們現在年輕人所需要的精神資源究竟有多大關系？研究中國文化的人，為下壹代的精神成長，究竟能夠提供什麽？
比如，妳要培養年輕人思考人生的能力，是讓他們讀《理想國》、跟著蘇格拉底的質疑和挑戰自己去想問題呢，還是在《論語》中找壹些現成的道德訓誡？教孩子如何做人，是讓他們讀《富蘭克林自傳》呢，還是《曾國藩日記》？培養孩子的感性，是《戰爭與和平》好，還是《紅樓夢》好？
富蘭克林是壹位百科全書式的文化巨子，他活著的時候，即使在歐洲文化的中心法國，就已成為壹個文化偶像。但他的自傳，表達的卻是所謂“小店主”式的生活哲學。像“省壹分錢就是賺壹分錢”這樣的忠告，人人都可受益。他告訴妳怎麽勤儉自律，怎麽使日常瑣碎的生活的每壹分鐘都具有意義。想要了解美國為什麽從壹個蠻荒之地成為當今雄視於世的“世界帝國”，不讀這本書妳是不會懂的。我相信大部分家長願意自己的孩子成為富蘭克林那樣的人，而不是什麽賈寶玉、林妹妹。不管《紅樓夢》有多麽偉大。
可惜的是，像《富蘭克林自傳》這樣的書，在當今的大學校園中幾乎已經被忘掉了。講人文精神似乎非國學莫屬，大家忘了在中國之外，人類的精神文化遺產豐富得多。
目前那些強調“文化斷裂”的危機、要重建民族的文化自信的人，多多少少表露了自己的心理病癥。什麽人愛談自信？沒有自信的人最愛談自信。因為這對他們才成為問題。內心缺乏安全感的人，常常會讓下壹代也缺乏內在的安全感，乃至誤人子弟。
我們不妨換個角度看問題。
美國加州某個黑人學區，在討論學校的課程問題時，不少要“民族文化自信”的人提出：學校教壹本白人寫的書，就得教壹本黑人寫的書。蘇格拉底、培根、牛頓、哥白尼、康德、馬克思、愛因斯坦，妳就數吧。這些白人太多了。妳得找壹大堆這樣的黑人出來，找不出來，這些白人的書也就不能教。否則，就成了在白人的強勢文化面前喪失了自己文化上的獨立自主，讓人家給“殖民”了。在這樣的教育體制下成長的黑人孩子，心智發展如何也就可想而知了。
讀這樣的故事，妳會覺得心寒。但是，這並不僅僅是人家的事情。這也是正在當前中國文化界改頭換面地發生的事。什麽獨立自主呀，民族自信呀，結束留學運動呀，等等，都體現著對優越的異文化的恐懼，生怕自己被人家吃了。
妳能指望在恐懼之中培養自信的人格嗎？教育是學生同人類偉大的心靈間的對話。而大多數偉大的心靈，存在於我們所界定的中國文化之外。只有找到熟悉這些偉大心靈的人，才能養育真正的人文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