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永久的悔就是:不該離開故鄉,離開母親。
我出生在魯西北壹個極端貧困的村莊裏。我們家是貧中之貧,真可以說是貧無立錐之地。十年浩劫中,我自己跳出來反對北大那壹位倒行逆施但又炙手可熱的“老佛爺”,被她視為眼中釘,必欲除之而後快。她手下的小嘍羅們曾兩次竄到我的故鄉,處心積慮地把我“打”成地主,他們那種狗仗人勢窮兇極惡的教師爺架子,並沒有能嚇倒我的鄉親。我小時候的壹位夥伴指著他們的鼻子,大聲說:“如果讓整個官莊來訴苦的話,季羨林家是第壹家!”
這壹句話並沒有誇大,他說的是實情。我祖父母早亡,留下了我父親等三個兄弟,孤苦伶仃,無依無靠。最小的壹叔送了人。我父親和九叔餓得沒有辦法,只好到別人家的棗林裏去撿落到地上的幹棗充饑。這當然不是長久之計。最後兄弟倆被逼背井離鄉,盲流到濟南去謀生。此時他倆也不過十幾二十歲。在舉目無親的大城市裏,必然是經過千辛萬苦,九叔在濟南落住了腳。於是我父親就回到了故鄉,說是農民,但又無田可耕。又必然是經過千辛萬苦,九叔從濟南有時寄點錢回家,父親賴以生活。不知怎麽壹來,竟然尋( 讀若xin )上了媳婦,她就是我的母親。母親的娘家姓趙,門當戶對,她家窮得同我們家差不多,否則也決不會結親。她家裏飯都吃不上,哪裏有錢、有閑上學。所以我母親壹個字也不識,活了壹輩子,連個名字都沒有。她家是在另壹個莊上,離我們莊五裏路。這個五裏路就是我母親畢生所走的最長的距離。
北京大學那壹位“老佛爺”要“打”成“地主”的人,也就是我,就出生在這樣壹個家庭裏,就有這樣壹位母親。
後來我聽說,我們家確實也“闊”過壹陣。大概在清末民初,九叔在東三省用口袋裏剩下的最後五角錢,買了十分之壹的湖北水災獎券,中了獎。兄弟倆商量,要“富貴而歸故鄉”,回家揚壹下眉,吐壹下氣。於是把錢運回家,九叔仍然留在城裏,鄉裏的事由父親壹手張羅,他用荒唐離奇的價錢,買了磚瓦,蓋了房子。又用荒唐離奇的價錢,置了壹塊帶壹口水井的田地。壹時興會淋漓,真正揚眉吐氣了。可惜好景不長,我父親又用荒唐離奇的方式,仿佛宋江壹樣,豁達大度,招待四方朋友。壹轉瞬間,蓋成的瓦房又拆了賣磚、賣瓦。有水井的田地也改變了主人。全家又回歸到原來的情況。我就是在這個時候,在這樣的情況下降生到人間來的。
母親當然親身經歷了這個巨大的變化。可惜,當我同母親住在壹起的時候,我只有幾歲,告訴我,我也不懂。所以,我們家這壹次陡然上升,又陡然下降,只像是曇花壹現,我到現在也不完全明白。這謎恐怕要成為永恒的謎了。
不管怎樣,我們家又恢復到從前那種窮困的情況。後來聽人說,我們家那時只有半畝多地。這半畝多地是怎麽來的,我也不清楚。壹家三口人就靠這半畝多地生活。城裏的九叔當然還會給點接濟,然而像中湖北水災獎那樣的事兒,壹輩子有壹次也不算少了。九叔沒有多少錢接濟他的哥哥了。
家裏日子是怎樣過的,我年齡太小,說不清楚。反正吃得極壞,這個我是懂得的。按照當時的標準,吃“白的”( 指麥子面 )最高,其次是吃小米面或棒子面餅子,最次是吃紅高粱餅子,顏色是紅的,像豬肝壹樣。“白的”與我們家無緣。“黃的”( 小米面或棒子面餅子顏色都是黃的 )與我們緣分也不大。終日為伍者只有“紅的”。這“紅的”又苦又澀,真是難以下咽。但不吃又害餓,我真有點談“紅”色變了。
但是,小孩子也有小孩子的辦法。我祖父的堂兄是壹個舉人,他的夫人我喊她奶奶。他們這壹支是有錢有地的。雖然舉人死了,但家境依然很好。我這壹位大奶奶仍然健在。她的親孫子早亡,所以把全部的鐘愛都傾註到我身上來。她是整個官莊能夠吃“白的”的僅有的幾個人中之壹。她不但自己吃,而且每天都給我留出半個或者四分之壹個白面饃饃來。我每天早晨壹睜眼,立即跳下炕來向村裏跑,我們家住在村外。我跑到大奶奶跟前,清脆甜美地喊上壹聲:“奶奶!”她立即笑得合不上嘴,把手縮回到肥大的袖子,從口袋裏掏出壹小塊饃饃,遞給我,這是我壹天最幸福的時刻。
此外,我也偶爾能夠吃壹點“白的”,這是我自己用勞動換來的。壹到夏天麥收季節,我們家根本沒有什麽麥子可收。對門住的寧家大嬸子和大姑——她們家也窮得夠嗆——就帶我到本村或外村富人的地裏去“拾麥子”。所謂“拾麥子”就是別家的長工割過麥子,總還會剩下那麽壹點點麥穗,這些都是不值得壹撿的,我們這些窮人就來“拾”。因為剩下的決不會多,我們拾上半天,也不過拾半籃子,然而對我們來說,這已經是如獲至寶了。壹定是大嬸和大姑對我特別照顧,以壹個四五歲、五六歲的孩子,拾上壹個夏天,也能拾上十斤八
斤麥粒。這些都是母親親手搓出來的。為了對我加以獎勵,麥季過後,母親便把麥子磨成面,蒸成饃饃,或貼成白面餅子,讓我解饞。我於是就大快朵頤了。 記得有壹年,我拾麥子的成績也許是有點“超常”。到了中秋節——農民嘴裏叫“八月十五”—— 母親不知從哪裏弄了點月餅,給我掰了壹塊,我就蹲在壹塊石頭旁邊,大吃起來。在當時,對我來說,月餅可真是神奇的東西,龍肝鳳髓也難以比得上的,我難得吃壹次。我當時並沒有註意,母親是否也在吃。現在回想起來,她根本壹口也沒有吃。不但是月餅,連其他“白的”,母親從來都沒有嘗過,都留給我吃了。她大概是畢生就與紅色的高粱餅子為伍。到了歉年,連這個也吃不上,那就只有吃野菜了。
至於肉類,吃的回憶似乎是壹片空白。我老娘家隔壁是壹家賣煮牛肉的作坊。給農民勞苦耕耘了壹輩子的老黃牛,到了老年,耕不動了,幾個農民便以極其低的價錢買來,用極其野蠻的辦法殺死,把肉煮爛,然後賣掉。老牛肉難煮,實在沒有辦法,農民就在肉鍋裏小便壹通,這樣肉就好爛了。農民心腸好,有了這種情況,就昭告四鄰:“今天的肉妳們別買!”老娘家窮,雖然極其疼愛我這個外孫,也只能用土罐子,花幾個制錢,裝壹罐子牛肉湯,聊勝於無。記得有壹次,罐子裏多了壹塊牛肚子,這就成了我的專利。我舍不得壹氣吃掉,就用生了銹的小鐵刀,壹塊壹塊地割著吃,慢慢地吃。這壹塊牛肚真可以同月餅媲美了。
“白的”、月餅和牛肚難得,“黃的”怎樣呢?“黃的”也同樣難得。但是,盡管我只有幾歲,我卻也想出了辦法。到了春、夏、秋三個季節,莊外的草和莊稼都長起來了。我就到莊外去割草,或者到人家高粱地裏去劈高粱葉。劈高粱葉,田主不但不禁止,而且還歡迎;因為葉子壹劈,通風情況就能改進,高粱長得就能更好,糧食打得就能更多。草和高粱葉都是餵牛用的。我們家窮,從來沒有養過牛。我二大爺家是有地的,經常養著兩頭大牛。我這草和高粱葉就是給它們準備的。每當我這個不到三塊豆腐高的孩子背著壹大捆草或高粱葉走進二大爺的大門,我心裏有所恃而不恐,把草放在牛圈裏,賴著不走,總能蹭上壹頓“黃的”吃,不會被二大娘“卷”( 我們那裏的土話,意思是“罵” )出來。到了過年的時候,自己心裏覺得,在過去的壹年裏,自己餵牛立了功,又有了勇氣到二大爺家裏賴著吃黃面糕。黃面糕是用黃米面加上棗蒸成的。顏色雖黃,卻位列“白的”之上,因為壹年只在過年時吃壹次,物以稀為貴,於是黃面糕就貴了起來。
我上面講的全是吃的東西。為什麽壹講到母親就講起吃的東西來了呢?原因並不復雜。第壹,我作為壹個孩子容易關心吃的東西。第二,所有我在上面提到的好吃的東西,幾乎都與母親無緣。除了“黃的”以外,其余她都不沾邊兒。我在她身邊只呆到六歲,以後兩次奔喪回家,呆的時間也很短。現在我回憶起來,連母親的面影都是迷離模糊的,沒有壹個清晰的輪廓。特別有壹點,讓我難解而又易解:我無論如何也回憶不起母親的笑容來,她好像是壹輩子都沒有笑過。家境貧困,兒子遠離,她受盡了苦難,笑容從何而來呢?有壹次我回家聽對面的寧大嬸子告訴我說:“妳娘經常說:‘早知道送出去回不來,我無論如何也不會放他走的!’”簡短的壹句話裏面含著多少辛酸、多少悲傷啊!母親不知有多少日日夜夜,眼望遠方,盼望自己的兒子回來啊!然而這個兒子卻始終沒有歸去,壹直到母親離開這個世界。
對於這個情況,我最初懵懵懂懂,理解得並不深刻。到上了高中的時候,自己大了幾歲,逐漸理解了。但是自己寄人籬下,經濟不能獨立,空有雄心壯誌,怎奈無法實現,我暗暗地下定了決心,立下了誓願:壹旦大學畢業,自己找到工作,立即迎養母親,然而沒有等到我大學畢業,母親就離開我走了,永遠永遠地走了。這間囚室,四壁都用白紙裱糊過,雖過時已久,裱紙變了黯黃色,有幾處漏雨的地方,並起了大塊的黑色斑點;但有日光照射進來,或是強光的電燈亮了,這室內仍顯得潔白耀目。對天空開了兩道玻璃窗,光線空氣都不算壞。對準窗子,在室中靠石壁放著壹張黑漆色長方書桌,桌上擺了幾本厚書和墨盒茶盅。桌邊放著壹把鋸短了腳的矮竹椅;接著竹椅背後,就是壹張鐵床;床上鋪著灰色軍毯,壹床粗布棉被,折疊了三層,整齊的擺在床的裏沿。在這室的裏面壹角,有壹只未漆的未蓋的白木箱擺著,木箱裏另有壹只馬桶躲藏在裏面,日夜張開著口,承受這室內囚人每日排泄下來的穢物。在白木箱前面的靠壁處,放著壹只藍磁的痰盂,它象與馬桶比賽似的,也是日夜張開著口,承受室內囚人吐出來的痰涕與丟下去的橘皮蔗渣和紙屑。驟然跑進這間房來,若不是看到那只刺目的很不雅觀的白方木箱,以及坐在桌邊那個釘著鐵鐐壹望而知為囚人的祥松,或者妳會認為這不是壹間囚室,而是壹間書室了。
的確,就是關在這室內的祥松,也認為比他十年前在省城讀書時所住的學舍的房間要好壹些。 這是看守所優待號的壹間房。這看守所分為兩部,壹部是優待號,壹部是普通號。優待號是優待那些在政治上有地位或是有資產的人們。他們因各種原因,犯了各種的罪,也要受到法律上的處罰;而他們平日過的生活以及他們的身體,都是不能耐住那普通號壹樣的待遇;把他們也關到普通號裏去,不要壹天兩天,說不定都要生病或生病而死,那是萬要不得之事。故特辟優待號讓他們住著,無非是期望著他們趁早悔改的意思。所以與其說優待號是監獄,或者不如說是休養所較為恰切些,不過是不能自由出入罷了。比較那潮濕汙穢的普通號來,那是大大的不同。在普通號吃苦生病的囚人,突然看到優待號的清潔寬敞,心裏總不免要發生壹個是天堂,壹個是地獄之感。 因為祥松是壹個重要的政治犯,官廳為著要迅速改變他原來的主義信仰,才將他從普通號搬到優待號來。 祥松前在普通號,有三個同伴同住,談談講講,也頗覺容易過日。現在是孤零壹人,鎮日坐在這囚室內,未免深感寂寞了。他不會抽煙,也不會喝酒,想借煙來散悶,酒來解愁,也是做不到的。而能使他忘懷壹切的,只是讀書。他從同號的難友處借了不少的書來,他原是愛讀書的人,壹有足夠的書給他讀讀看看,就是他腳上釘著的十斤重的鐵鐐也不覺得它怎樣沈重壓腳了。尤其在現在,書好像是醫生手裏止痛的嗎啡針,他壹看起書來,看到津津有味處,把他精神上的愁悶與肉體上的苦痛,都麻痹地忘卻了。 到底他的腦力有限,接連看了幾個鐘頭的書,頭就會壹陣壹陣的脹痛起來,他將壹雙肘節放在桌上,用兩掌抱住脹痛的頭,還是照原看下去,壹面咬緊牙關自語:“盡妳痛!痛!再痛!腦溢血,暈死去罷!”直到腦痛十分厲害,不能再耐的時候,他才丟下書本,在桌邊站立起來。或是向鐵床上壹倒,四肢攤開伸直,閉上眼睛養養神;或是在室內從裏面走到外面,又從外面走到裏面的踱著步;再或者站在窗口望著窗外那麽壹小塊沈悶的雨天出神;也順利望望圍墻外那株壹半枯枝,壹半綠葉的柳樹。他壹看到那壹簇濃綠的柳葉,他就猜想出遍大地的樹木,大概都在和暖的春風吹噓中,長出艷綠的嫩葉來了——他從這裏似乎得到壹點兒春意。 他每天都是這般不變樣地生活著。 今天在換班的看守兵推開門來望望他——換班交代最重要的壹個囚人——的時候,卻看到祥松沒有看書,也沒有踱步,他坐在桌邊,用左手撐住頭,右手執著筆在紙上邊寫邊想。祥松今天似乎有點什麽感觸,要把它寫出來。他在寫些什麽呢?啊!他在寫著壹封給朋友們的信。 親愛的朋友們: 我終於被俘入獄了。 關於我被俘入獄的情形,妳們在報紙上可以看到,知道大概,我不必說了。我在被俘以後,經過繩子的綁縛,經過釘上粗重的腳鐐,經過無數次的拍照,經過裝甲車的押解,經過幾次群眾會上活的示眾,以至關入籠子裏,這些都象放電影壹般,壹幕壹幕的過去!我不願再去回憶那些過去了的事情,回憶,只能增加我不堪的羞愧和苦惱!我也不願將我在獄中的生活告訴妳們。。古人說:“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這話正應到我身上。我不忍想像母親臨終思念愛子的情況;壹想到,我就會心肝俱裂,眼淚盈眶。當我從北平趕回濟南,又從濟南趕回清平奔喪的時候,看到了母親的棺材,看到那簡陋的屋子,我真想壹頭撞死在棺材上,隨母親於地下。我後悔,我真後悔,我千不該萬不該離開了母親。世界上無論什麽名譽,什麽地位,什麽幸福,什麽尊榮,都比不上呆在母親身邊,即使她壹個字也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