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絳
我們夫婦有時候說廢話玩兒。
“給妳壹件仙家法寶,妳要什麽?”
我們都要隱身衣;各披壹件,同出邀遊。我們只求擺脫羈束,到處閱歷,並不想為非作歹。可是玩得高興,不免放肆淘氣,於是驚動了人,隱身不住,得趕緊逃跑。
“啊呀!還得有縮地法!”
“還要護身法!”
想得越周到,要求也越多,幹脆連隱身衣也不要了。
其實,如果不想幹人世間所不容許的事,無需仙家法寶,凡間也有隱身衣;只是世人非但不以為寶,還惟恐穿在身上,像濕布衫壹樣脫不下。因為這種隱身衣的料子是卑微。身處卑微,人家就視而不見,見而無睹。我記得我國筆記小說裏講壹人夢魂回家,見到了思念的家人,家裏人卻看不見他。他開口說話,也沒人聽見。家人團坐吃飯,他欣然也想入座,卻沒有他的位子。身居卑微的人也仿佛這個未具人身的幽靈,會有同樣的感受。人家眼裏沒有妳,當然視而不見;心上不理會妳,就會瞠目無睹。妳的“自我”覺得受了輕視或怠慢或侮辱,人家卻未知有妳;妳雖然生存在人世間,卻好像還未具人形,還未曾出生。這樣活壹輩子,不是雖生猶如未生嗎?假如說,披了這種隱身衣如何受用,如何逍遙自在,聽的人只會覺得這是發揚阿Q精神,或闡述“酸葡萄論”吧?
且看咱們的常言俗語,要做個“人上人”呀,“出類拔萃”呀,“出人頭地”呀,“脫穎而出”呀,“出風頭”或“拔尖”、“冒尖”呀等等,可以想見壹般人都不甘心受輕忽。他們或悒悒而怨,或憤憤而怒,只求有朝壹日掙脫身上這件隱身衣,顯身而露面。英美人把社會比作蛇阱(snakepit)。阱裏壓壓擠擠的蛇,壹條條都拼命鉆出腦袋,探出身子,把別的蛇排擠開,壓下去;壹個個冒出又沒入的蛇頭,壹條條拱起又壓下的蛇身,扭結成團、難分難解的蛇尾,妳上我下,妳死我活,不斷地掙紮鬥爭。鉆不出頭,壹輩子埋沒在下;鉆出頭,就好比大海裏坐在浪尖兒上的跳珠飛沫,迎日月之光而生輝,可說是大丈夫得誌了。人生短促,浪尖兒上的壹剎那,也可作壹生成就的標誌,足以自豪。妳是“窩囊廢”嗎?妳就甘心郁郁久居人下?
但天生萬物,有美有不美,有才有不才。萬具枯骨,才造得壹員名將;小兵小卒,豈能都成為有名的英雄。世上有坐轎的,有擡轎的;有坐席的主人和賓客,有端茶上菜的侍仆。席面上,有人坐首位,有人陪末座。廚房裏,有掌勺的上竈,有燒火的竈下婢。天之生材也不齊,怎能壹律均等。
人的誌趣也各不相同。《儒林外史》二十六回裏的王太太,津津樂道她在孫鄉紳家“吃壹、看二、眼觀三”的席上,坐在首位,壹邊壹個丫頭為她掠開滿臉黃豆大的珍珠拖掛,讓她露出嘴來吃蜜餞茶。而《堂吉訶德》十壹章裏的桑丘,卻不愛坐酒席,寧願在自己的角落裏,不裝斯文,不講禮數,吃些面包蔥頭。有人企求飛上高枝,有人寧願“曳尾塗中”。人各有誌,不能相強。
有人是別有懷抱,旁人強不過他。譬如他寧願“曳尾塗中”,也只好由他。有人是有誌不伸,自己強不過命運。譬如庸庸碌碌之輩,偏要做“人上人”,這可怎麽辦呢?常言道:“煩惱皆因強出頭。”猴子爬得愈高,尾部又禿又紅的醜相就愈加顯露;自己不知道身上只穿著“皇帝的新衣”,卻忙不叠地掙脫“隱身衣”,出乖露醜。好些略具才能的人,壹輩子掙紮著求在人上,虛耗了畢生精力,壹事無成,真是何苦來呢。
我國古人說:“彼人也,予亦人也。”西方人也有類似的話,這不過是勉人努力向上,勿自暴自棄。西班牙諺雲:“幹什麽事,成什麽人。”人的尊卑,不靠地位,不由出身,只看妳自己的成就。我們不妨再加上壹句:“是什麽料,充什麽用”。假如是壹個蘿蔔,就力求做個水多肉脆的好蘿蔔;假如是棵白菜,就力求做壹棵瓷瓷實實的包心好白菜。蘿蔔白菜是家常食用的菜蔬,不求做廟堂上供設的珍果。我鄉童謠有“三月三,薺菜開花賽牡丹”的話,薺菜花怎賽得牡丹花呢!我曾見草叢裏壹種細小的青花,常猜測那是否西方稱為“勿忘我”的草花,因為它太渺小,人家不容易看見。不過我想,野草野菜開壹朵小花報答陽光雨露之恩,並不求人“勿忘我”,所謂“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我愛讀東坡“萬人如海壹身藏”之句,也企慕莊子所謂“陸沈”。社會可以比作“蛇阱”,但“蛇阱”之上,天空還有飛鳥;“蛇阱”之旁,池沼裏也有遊魚。古往今來,自有人避開“蛇阱”而“藏身”或“陸沈”。消失於眾人之中,如水珠包孕於海水之內,如細小的野花隱藏在草叢裏,不求“勿忘我”,不求“賽牡丹”,安閑舒適,得其所哉。壹個人不想攀高就不怕下跌,也不用傾軋排擠,可以保其天真,成其自然,潛心壹誌完成自己能做的事。
而且在隱身衣的掩蓋下,還會別有所得,不怕旁人爭奪。蘇東坡說:“山間之明月,水上之清風”是“造物者之無盡藏”,可以隨意享用。但造物所藏之外,還有世人所創的東西呢。世態人情,比明月清風更饒有滋味;可作書讀,可當戲看。書上的描摹,戲裏的扮演,即使栩栩如生,究竟只是文藝作品;人情世態,都是天真自然的流露,往往超出情理之外,新奇得令人震驚,令人駭怪,給人以更深刻的效益,更奇妙的娛樂。唯有身處卑微的人,最有機緣看到世態人情的真相,而不是面對觀眾的藝術表演。
不過這壹派胡言純是廢話罷了。急要掙脫隱身衣的人,聽了未必入耳;那些不知世間也有隱身衣的人,知道了也還是不會開眼的。平心而論,隱身衣不管是仙家的或凡間的,穿上都有不便——還不止小小的不便。
英國威爾斯(H.G.Wells)的科學幻想小說《隱形人》(Invisible Man)裏,寫壹個人使用科學方法,得以隱形。可是隱形之後,大吃苦頭,例如天冷了不能穿衣服,穿了衣服只好躲在家裏,出門只好光著身子,因為穿戴著衣服鞋帽手套而沒有臉的人,跑上街去,不是興妖作怪嗎?他得把必需外露的面部封閉得嚴嚴密密:上部用帽檐遮蓋,下部用圍巾包裹,中部架上黑眼鏡,鼻子和兩頰包上紗布,貼滿橡皮膏。要掩飾自己的無形,還需這樣煞費苦心!
當然,這是死心眼兒的科學制造,比不上仙家的隱身衣。仙家的隱身衣隨時可脫,而且能把凡人的衣服壹並隱掉。不過,隱身衣下的血肉之軀,終究是凡胎俗骨,耐不得嚴寒酷熱,也經不起任何損傷。別說刀槍的襲擊,或水燙火灼,就連磚頭木塊的磕碰,或笨重的踩上壹腳,都受不了。如果沒有及時逃避的法術,就需煉成金剛不壞之軀,才保得大事。
穿了凡間的隱身衣有同樣不便。肉體包裹的心靈,也是經不起炎涼,受不得磕碰的。要煉成刀槍不入、水火不傷的功夫,談何容易!如果沒有這份功夫,偏偏有緣看到世態人情的真相,就難保不氣破了肺,刺傷了心,哪還有閑情逸致把它當好戲看呢,況且,不是演來娛樂觀眾的戲,不看也罷。假如法國小說家勒薩日筆下的瘸腿魔鬼請我夜遊,揭起壹個個屋頂讓我觀看屋裏的情景,我壹定辭謝不去。獲得人間智慧必須身經目擊嗎?身經目擊必定獲得智慧嗎?人生幾何!憑壹己的經歷,沾沾自以為獨具冷眼,閱盡人間,安知不招人暗笑。因為凡間的隱身衣不比仙家法寶,到處都有,披著這種隱身衣的人多得很呢,他們都是瞎了眼的嗎?
但無論如何,隱身衣總比國王的新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