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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女子圖鑒-程靈素篇

壹叢花

此夕踏訪洞庭湖,斜輝照顏素。

山風盈袖動春鋤,草初發,情青田圃。

藥谷精靈,機巧難蔔,除君誰馭毒?

蕭蕭雙騎千裏路,人在深深處。

行雲有影月無心,雨亦苦,夢到殘處。

冰質玉骨,壹襟清愁,化此花幽獨。

程靈素

醫學名宿“毒手藥王”無嗔大師關門弟子,名字由《靈樞》、《素問》兩本醫學經典而來。

程靈素繼承了毒手藥王的遺作《藥王神篇》,成功培育至毒七心海棠。

她機智聰敏,料事如神。身段瘦小如幼女,面有菜色,只有壹雙眼睛又大又亮。

暗戀胡斐,最後為救胡斐,犧牲自己替他啜毒而死。

臨死前仍設計用七心海棠蠟燭殺死師門敗類石萬嗔等人。

金庸的作品中,《飛狐外傳》算不得出色,但是在這部不長的小說中,金庸卻塑造了壹個與他筆下其他人物迥異的形象——程靈素,讓這本小說在很多人心中留下了相當重的分量。

說程靈素不同於他人,最主要的壹點是相貌。金庸筆下角色稍微重要壹些的女子,無論正邪,不是清麗脫俗,就是嬌媚如花;碰上年長些的,年輕時候也壹定是名動江湖的大美人。好不容易出來壹兩個難看的,比如梅芳姑、殷離等,那也是因為種種曲折毀去了原本如花的容貌。

金庸筆下的程靈素壹出場,卻是壹個形容憔悴的窮村貧女形象, 見她除了壹雙眼睛外,容貌卻是平平,肌膚枯黃,臉有菜色,似乎終年吃不飽飯似的,頭發也是又黃又稀,雙肩如削,身材瘦小,顯是窮村貧女,自幼便少了滋養。她相貌似乎已有十六七歲,身形卻如是個十四五歲的幼女。

除了壹雙眼如點漆、精光四射的眼睛讓胡斐壹怔之外,胡斐對她的印象甚是平淡,就連這壹怔,他也很快放在了腦後。

可是這樣壹個相貌稀松平常的女子,卻是金庸所有作品中真正擔得起“冰雪聰明”四個字的人。從她第九章出場到第二十章死去,大大小小的事情,她都是料事如神,從容應對:贈花救人,化解師兄師姐怨仇、救胡斐脫險、解救馬春花、破掌門大會……赴死之前布的連環局,更是將她的聰明過人之處體現到了極點:壹救胡斐;二清除慕容薛鵲,清理門戶;三毒瞎石萬嗔並告訴胡斐石萬嗔可能才是害死胡壹刀的真正兇手,以防胡斐感念她的情意自絕,並為他日後為父報仇掃清障礙。

相比之下,金庸筆下趙敏之類的聰明女子,只能算得是小聰明。

所以盡管她出場的時候全書已經快過半了,可是,她出場之後,熱血仗義的胡斐、飛揚灑脫的袁紫衣、頂天立地的苗人鳳,都相形失色。

這樣壹個聰明的女子,身為無嗔大師的關門弟子,有著天底下最厲害的下毒解毒功夫,卻處處以德化怨,有著菩薩壹般的善良心腸。她寬恕作惡的師兄師姐,救治作亂的小鐵,替弱者王鐵匠出氣,援手替姬曉峰療傷…… 身為毒手藥王的弟子,她卻從來沒亂下壹次藥,生前也不曾殺死壹個人。直至生命方休,她才出手布局,假手於壹段蠟燭,在她死後替師父清理了門戶——即便是這時,她也給了那三個蛇蠍壹般的人最後壹個機會:如果他們不那麽奪書心切、乘夜趕來,他們是不用點上那致命的七心海棠蠟燭的。

不僅如此,程靈素的寬容坦蕩,也同樣叫人難忘。

有兩個細節很典型。

壹是當程靈素講起八歲時被姊姊罵醜八怪扔鏡子的事情時,見胡斐臉有異色,猜中了他的心思,直截了當地說:“妳怕我毒死姊姊嗎?那時我還只八歲呢。嗯,第二天,家中的鏡子通統不見啦。”此時的程靈素和胡斐,已經經過了許多患難,胡斐已經說過當她是好朋友。若換壹般女子,見到“好朋友”這樣揣測自己年僅八歲時的舉止,心中自然不快,可是程靈素並不曾有絲毫的怪罪和不快,更是坦然說出了胡斐的心思。

二是在為苗人鳳治眼睛時。程靈素與苗人鳳素不相識,只知他是胡斐要救的人,於是風塵仆仆離開藥王莊,為苗人鳳治病。但在她準備紮針,叫他“放松全身穴道”時,胡斐卻是心中壹動,生怕程靈素暗藏陰謀欲借機加害苗人鳳。聰明的程靈素又看出了胡斐的心思,她不僅沒有怪他這樣猜忌自己,反而問胡斐:妳說我是好人呢,還是壞人? 在胡斐答她是好人時,她抱以壹笑,再不提此事。

這壹份磊落寬容的氣度,在我看來,是胡斐所不及的。如果說苗人鳳是個光明磊落的漢子,那麽,從替苗人鳳治眼睛這樣事情上,我覺得只有程靈素的磊落才可與之匹敵,就像俗語中的“英雄識英雄”壹樣,她問也不問就相信他會信任自己,問也不問就知道他忍受得住七心海棠葉帶來的劇痛。整件事情當中,胡斐反而成了壹個第三者。

可是,可再聰明之人,遇到了愛字,也會身不由己。聰明如程靈素,同樣過不了壹個“情”關。或許,比起“離於愛”的人生來說,即使憂怖壹生,也是難以抗拒的。

程靈素生活在下毒高手當中,日日過著提防算計的生活。所以,胡斐行事的坦蕩不羈,胡斐待人的善良厚道,深深吸引了程靈素)——程靈素本來就是識人高手,見她如何和苗人鳳“英雄識英雄”便知——所以她會送他藍花、做好飯等他回來,然後陪他去給苗人鳳醫治眼睛。只是程靈素第壹缺乏美貌第二太過聰明,連犯兩條壹般男性擇偶的天條,所以沒有好收梢是肯定的了。我這樣說,並不存損貶男讀者之意。《飛狐外傳》之中,我也曾試圖站在男性的立場,揣測為什麽胡斐沒有愛上程靈素。結論就是上面提到的:缺乏美貌、太過聰明。

第壹點不言自明,可是,為什麽聰明反而也是致命傷呢?胡斐雖有壹身好武藝,論心思縝密卻遠不及程靈素,程靈素對他的心思,可謂洞之若燭,壹絲壹毫都逃不過她的眼睛。加之她個性坦白,所問之話,讓胡斐很是“窘迫意外”了幾回。留下藍花之事,走神想起袁紫衣等等……。自己的小心思被別人看了個通透明白,坦蕩如胡斐尚且“大窘”,何況常人?!所以胡斐曾有壹段:他(胡斐)心中又想:“這位靈姑娘聰明才智,勝我十倍,武功也自不弱,但整日和毒物為伍,總是……”他自己也不知“總是……”甚麽,心底只隱隱的覺得不妥。

這個不妥,其實就是對程靈素壹切都了然的隱隱畏懼。

聰明如程靈素,自然對此不會毫無覺察。所以,細心的讀者壹定不難發現,情節越往後,程靈素沖口而出的話越少、含蓄深沈的話越多,原因何在?她也知道,自己的鏡子般的清晰透徹給了胡斐無形的壓力。

可是,愛情似乎總是這樣,當壹個癡心的人愛上另壹個人的時候,被愛的人似乎也總是心儀著另壹個似乎永遠無法達到的目標。無論程靈素如何盡力而為,袁紫衣的影子何曾在他們中間消失片刻?但是,程靈素卻壹直不肯面對這樣壹個現實。所以,她曾自己提出來要離去、胡斐絲毫不曾挽留時,她還是留了下來。(如果她走了,這不又是壹個郭襄的故事嗎?)直到胡斐提出結拜為兄妹時,壹向深藏不露、從容淡定的她,卻是再也控制不住,“言語行動之中,突然間微帶狂態”。——金庸於此只是淡淡壹筆帶過,便將無限的想象空間留給了看書的我們,真真叫人心碎。

自後,在往京城去的路上,程靈素睡得越來越少,人越來越憔悴。北京終於到了,胡斐和程靈素並騎進了都門。進城門時胡斐向程靈素望了壹眼,隱隱約約間似乎看到壹滴淚珠落在地上的塵土之中。胡斐心頭也是壹震:“這次到北京來,可來對了嗎?”

他對於這個二妹執著癡情的前景,有了不詳的預感。

愛是個多麽變幻莫測的東西,有人要長相廝守,有人只求曾經擁有,程靈素呢,大概是但求不負我心吧。

而壹個人愛另壹個人到極深處應該是什麽樣子呢?整天眼睜睜看著自己愛的人心頭愛著另外壹個人,這種“生離”的滋味,怕是比“死別”更加折磨人吧?!

所以在最後,這個憂郁滄桑的程靈素,無怨無悔地選擇了死亡,真正演繹了壹曲用生命去愛壹個人的情歌。

七心海棠的主人死在了愛人的面前,那盆不起眼的神奇的小花,也雕謝在清晨的微風裏………

《雪山飛狐》寫過這麽壹段:月黑風高,孤燈如豆,胡斐對劍自酌,窗外月華如水,寒意稍濃,不知從何處,飄來當年王鐵匠唱過的小調:“小妹子對情郎——恩情深,妳莫負了妹子——壹段情,妳見了她面時——要待她好,妳不見她面時——天天要十七八遍掛在心!‘聲音暗啞,如泣如訴,事隔這麽多年,如今唱歌的又會是誰呢。人間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 胡斐握刀的手許久未動,映射出五彩光環的鋒刃上,不知何時,留下兩滴四散的水珠……擡頭遙看漆黑的天際,燦若流星的壹雙大眼睛,分明是程靈素在黯然不語,漸漸的似被這人間月色所感,眼中升騰起蒙蒙的霧氣,長長的睫毛慢慢合上,而兩行清淚——潸然而下。

——這是多年後,壹個思念中的男人流下的眼淚

南國有佳人,容華若桃李。朝遊江北岸,夕宿瀟湘沚。

這是程靈素,那個只能和自己喜歡之人結拜的女子,她只能看著他喜歡袁紫衣,當她暗自垂憐的時候,他看不見他感覺不到。

在全書的著墨中,她不及袁紫衣,也不及苗若蘭(飛雪兩部壹起),甚至她身上的筆墨只能和馬春花之類相比——可是在這僅有的筆墨中,壹個色彩濃重性格鮮明的人物就出來了。

她從來不奢求他可以放棄心裏那個紫色的夢,她為了保護她將她的七心海棠花粉灑在蠟燭上,她說她只能做他的二妹——可是,她沒有壹個朋友,除了師父給她的《藥王神篇》以及她的七心海棠,她什麽也沒有;她唯壹有的是胡斐,胡斐有的卻不是她。

偶爾擡頭看天,那淡藍的天空漂泊的白雲總會讓我想起她——大概,每種香味每種顏色都可以代表壹個回憶吧:看見紅色,會想起耀眼的王語嫣;看見白色,會想起純真的小龍女;看見紫色,會想起那飄而遠去的袁紫衣;聞見蜂蜜蛋糕,會想起阿紫;聞見不同的菜品,總會想起不同的菜品——然而每次看天,想起的都是程靈素,於是可以沖她淡淡的微笑,她就是那抹淡淡的藍。

攘袖見素手,皓腕約金環。

頭上金爵釵,腰佩翠瑯玕。

明珠交玉體,珊瑚間木難。

羅衣何飄飖,輕裾隨風還。

顧盻遺光采,長嘯氣若蘭。

她只是個孤女,沒有如花的美貌,沒有絕世的才情,沒有橫行的武功,只有堪憐的身世和驏弱的身體——可是,她是程靈素。

只是她和他之間,永遠有著三步的距離——三步不遠,卻很難跨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