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個學生模樣的男孩狐疑地問:“張誌新是誰?”
這是壹組本應在1979年10月出版發行的連環畫作品,然而26年後的2005年8月23日,它才第壹次真正面對公眾。26年的物移時異、時空變幻之間,觀眾和社會已經不復是當年模樣,作者之壹的劉宇廉已經在1997年病逝;甚至這組連環畫的主人公“張誌新”,都已經變成了壹個需要解釋的名詞。
“該審判的,是勇敢的思索,還是思想的禁錮”
2005年8月23日,在中國美術館《西去九色鹿·劉宇廉藝術回顧展》上,這組14幅的連環畫《張誌新》,並沒有被擺放在特別顯眼的位置。對作者而言,他後來的作品《黃河》《九色鹿》和早期的《傷痕》《楓》,知名度和影響度都要遠遠大於這組從未公開發表的《張誌新》。不過,不少觀眾還是在這組作品前放慢了腳步,停下來,仔細閱讀展櫃裏的這首小詩,這是當年劉宇廉為連環畫《張誌新》所做的文字說明――
“妳曾經壹腔激情,投入那史無前例的歲月
熱烈和真誠,像沸騰的整個中國
可是妳妳懷疑了……
人民的監獄裏,囚禁著人民的兒女
因為妳,說出了勇敢的真理……
該審判的,是勇敢的思索還是思想的禁錮
真有罪的,是妳還是現代的封建主義……
這不是妳的屈辱,卻是我們民族歷史的屈辱……”
1979年5月25日,《人民日報》刊登了題為《敢為真理而鬥爭》的長篇報道,介紹張誌新的事跡。之後,《光明日報》從6月5日開始,在3個多月的時間裏相繼刊發了《壹份血寫的報告》、《走向永生的足跡》、《她是名副其實的強者》等報道,披露了張誌新因為思想而獲罪,以及在獄中所受的非人待遇,包括因為怕她喊“反動口號”,在行刑前割斷她喉管的細節。壹時間,舉國震驚。“張誌新”在人們心中成為堅持真理、反抗強權的代名詞。
就在這個紀念的浪潮剛剛湧起時,當很多細節還尚未見諸報端、廣為人知的時候,劉宇廉、李斌、陳宜明就已經接到《連環畫報》編輯部的約稿,並從哈爾濱出發,前往關押張誌新的遼寧盤錦監獄調查采訪。
1979年7月24日,李斌在寫給好友、畫家沈嘉蔚的信中提到正在創作中的《張誌新》:“我們初步打算畫成14幅,大都采用歷史照片和畫結合的方法,以引起人們的回憶與思考。”他們幾人都是黑龍江兵團的畫友,當時分別在黑龍江省美協、哈爾濱市美協和沈陽軍區搞創作。在這之前,由劉宇廉、李斌、陳宜明三人根據盧新華小說創作的連環畫《傷痕》,已經引起了巨大的反響,而他們還不知道,由他們三人合作、即將在《連環畫報》8月號上刊登的《楓》,將引起更大的反響以及軒然大波。
“如果不把這些畫出來,如果不把我們自己胸裏的這口氣吐出來,恐怕我們就要被憋死了”
憑著北京的介紹信,他們在遼寧又換到了省公安廳開給盤錦監獄的介紹信。“當時的盤錦監獄,就像後來開放的撫順戰犯管理所,關押過張誌新的牢房被開辟出來,還有專人負責接待。”李斌還記得,當時和他們壹起參觀的就有好幾撥兒人。“我記得,房間不太大,靠墻有壹排炕,屋頂很高,仰起頭才能看見壹個小小的窗戶,人在裏面有種窒息感。”李斌回憶。他們看到的,還是張誌新和其他犯人關在壹起時的牢房,後來她被單獨關押的小房間不允許參觀。
畫面上,牢房內張誌新被壹群犯人毆打,線條粗亂錯雜。近景是牢門外,壹個身穿公安制服的女警叉手而立,靜靜觀望的背影。這幅畫的內容就來自管理員的證實,張誌新確實在獄中被打,頭發幾乎被拔光。
聽管理員講,張誌新在獄中拿到離婚協議書的那天,哭了整整壹夜。這個細節,後來成了這組畫中的另壹幅:背景是真實的張誌新的家庭照片和生活照片,主體是戴著腳鐐手銬、穿著囚服的她在落淚。“她不僅是壹個英雄,也是母親、妻子。我們是有意識地尋找這樣的人之常情,但是被蹂躪摧殘的內容。”
並不是所有的細節和故事都適於入畫,但是卻無法讓人忘記。被槍斃的前壹個晚上,4月初,東北的天還很冷,犯人都還穿著棉衣棉褲。張誌新提出要解手,看押她的犯人去請示管理員,得到的回答是:“讓她尿褲子裏。”“妳想想,她是壹個什麽樣的人,出身音樂世家,參加過誌願軍,讀過大學,25歲入黨,省委宣傳部的幹事,形象又是那麽完美,這種事,對她而言,是怎樣的羞辱。”
因為事隔太久,在李斌的描述中,有些記憶只有形象,卻想不起具體的時間地點。他記得看見了張誌新的囚服,號碼很大,像壹件男人的衣服,印象最深的是領子、前胸的壹大片,全都是被血洇濕的痕跡。他們親眼看見了張誌新行刑前的壹張照片。她跪在地上,五花大綁,面容扭曲,脖子上掛著壹塊“現行反革命犯張誌新判處死刑立即執行”的牌子。
這張照片當時被李斌快速用炭筆素描下來,連環畫作裏表示這壹情節的那幅,幾乎是原樣拷貝了這張照片。“只是,”李斌說,她的喉管當時已經被割斷,她的臉扭曲得根本沒了人形,“在畫的時候做了些處理,不像照片那麽慘烈。”在那裏,他們三人還碰上了中央美術學院版畫系的伍必端教授。伍教授告訴他們,他還看見了壹張張誌新行刑後的照片,更是慘不忍睹。在行刑前被割喉的犯人,張誌新並不是第壹個。曾經用過的辦法是用鐵絲勒住犯人的舌頭和嘴巴,後來壹位醫生發明了割氣管的方法,李斌印象中聽管理員介紹過,張誌新是第41個。
“那時的感覺就是,如果不把這些畫出來,如果不把我們自己胸裏的這口氣吐出來,恐怕我們自己就要被憋死了。”李斌說。兩天後,在回哈爾濱的火車上,他們就開始討論要如何安排和表現畫面了。之所以決定采用歷史照片和畫相結合的方式,主要是考慮到這壹題材的現實性。照片更能強調真實感。這種有點類似西方波普藝術中拼貼的方式,在那個年代的中國,在沒有電腦和多媒體技術的時候,還是非常新鮮稀奇的想法。
“我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資料照片的搜集不是難事,作為畫家,對圖片的關註本來就是他們的職業習慣,而且當時“文革”結束不久,文字資料來源也很多。麻煩的是制作過程。他們必須把選中的照片拼貼之後翻拍,在暗房制作好照片後貼在三合板上,再在照片背景上用水粉畫出主體形象。
截稿的日子那麽緊,那些天裏他們幾乎是連軸轉,晚上做暗房部分,白天畫。“簡直困死了。但我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李斌說,那時支撐他們的力量,就是想,和張誌新的遭遇比起來,這算得了什麽!因為政治風向的變化,對張誌新的宣傳和報道戛然而止。完成了的連環畫作品,永遠失去了刊發的機會。
26年後,即使以今天的眼光來看,有的畫面依然讓人震撼。有壹幅背景剪貼了中***中央文件《關於在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加強公安工作的若幹規定》,其中兩行量定“現行反革命行為”的說明,正好封住了張誌新畫像中嘴的部位。另壹幅,帶著紅領章的審訊人員和被審訊的張誌新,之間是壹個穿白色制服的公安背影。背景照片上有正面的慈禧、袁世凱、蔣介石等舊時代統治者,壹幅江青拍攝的廬山仙人洞照片,壹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對聯照片,寓意了歷代統治者壹脈相承的專制本質。
表現“割喉”場景的那幅畫面構思,也獨具匠心。執行人和受害者的臉都被隱去了,黑色剪影似乎在告訴觀眾這是見不得人的勾當。近處有人俯視著,沈默地關註著這壹罪行的發生。再往上的背景,是波瀾壯闊的天安門廣場上清明節群眾集會的圖片。畫面中心看似空白,細看,是張誌新仰天長問的面容。好像暗喻著“壹個聲音被扼殺,千萬吼聲響起”。
由此,旅澳畫家沈嘉蔚在為《劉宇廉畫集》撰寫的導論中,評價“這套不足20幅的連環畫佳作甚多,是以筆者所見,迄今為止海內外對‘文化大革命’批判最深刻最尖銳的繪畫作品。”
“能觸動民族記憶的東西,永遠都是有生命力的”
歷史無法假設。誰也不知道如果這套《張誌新》能繼《傷痕》和《楓》之後面世,在那段歷史上將會留下怎樣的壹筆?回想起來,當知道不能發表的時候,李斌說“好像也沒覺得怎麽樣。”以至於原作都送給了沈嘉蔚保存。對於他們來說,想表達的東西已經都在畫裏了,郁積在胸口的那口氣,也就算吐了出去。連環畫對於他們來講,原本就不是本職工作。在《張誌新》之後,他們三人的連環畫創作組合也就解散了,此後三位作者各自朝著不同方向發展。
作為這套作品20多年的保存者,沈嘉蔚壹直堅信“能觸動民族記憶的東西,永遠都是有生命力的。”他說,當時把這14幅畫用紙包好,放進箱子裏的時候,“我就相信這套東西總有壹天能見天日。”對作者李斌來說,連環畫《張誌新》的命運,給他最大的觸動是:畫出來是最重要的。藝術家的生命很快消失,但作品會留下。他說:“26年前不能發表,今天就能。如果當時我們沒有畫,今天就什麽也沒有。有的事需要先做出來,再考慮其他。”
中國美術館已收藏這套《張誌新》連環畫。